沈子放第一次见到冉紫媚的时候,觉得她太妖了。
一个女人,怎么可以这样妖呢?他是一个管着六万多人的大企业老总,不过二十八岁,从美国读了硕士回来。何况,人又长得不难看。男人只要不难看,加上有钱多金,女人们就会趋之若骛。
他到北京,在中宣部的老同学为他接风洗尘。老同学说,都二十八了,还钻石着啊,这得让多少女人惦记呀。你别毁人不倦了。不是他不想结,而是他看不上身边的女人,哪一个不是为他的钱啊,爱情一旦和钱沾上,立刻就很污浊,心底里,他还是半望有一段透亮的感情。
接风宴会上,他见到了冉紫媚。
老同学说,怎么样,靓吧?去年从澳大利亚回来的,一直在国外长大,别看年轻,经历不少,对了,她写了本书,正在热炒呢。
沈子放看过去,对面的女子,黑如夜的发,通透若李的肌肤,象牙白,在隐约的灯光下,有一种逼仄的美。
他的眼神似尺子,刷拉刷拉量着她,她也看着她,两厢打量之后,他们笑了。
人和人,是不是有故事,第一眼就知道了。
她很妖,那天的耳朵是藏饰,长长的链垂下来,修长的颈子上一天银链子,有黑钻点缀着,很扎眼。
她嫣然一笑,来,我们喝一杯。
老同学就笑,说它们色男色女。酒桌上最好看的男女在一起喝酒真是一道诱人的风景。沈子放很受用,确实,他和冉紫媚是最暧昧的一对,酒桌上的暧昧几杯酒就能看出来,她跟他喝了好几杯,后来有点醉了,跑到卫生间去吐,他跟了出去。
冉紫媚出来的时候,看到他在楼道边站着,她回头一笑百生媚:你跟着我做什么?
他说,喜欢呀。他是调戏她的,这个女人,有一股妖气,她笑着,离他极近,真的呀。说完,居然转身就走了,留他一个人发呆。
晚上他打电话给老同学,讨了冉紫媚的电话,老同学说,真是追她呀,告诉你呀,他是离过婚的,我们上中学时,好多男生为他打架呢,你别轻易招惹她。
在床上,沈子放发了一会呆,然后沉沉睡去,睡梦中全是这个女人,在一堆水草里潜伏着,他找呀找呀,边成了一条鱼,游来游去,却被水草缠住了,如何也摆脱不开,越缠越紧,他醒了。
外面是很大的月亮,又白又大,他点了一支烟,找出冉紫媚的号,拨了过去。居然没有关机,他很兴奋。
是我,他说,我是沈子放。
你那里有月亮吗?冉紫媚说,我这里又大又白,真是凉。说完,他放了一段京剧给他听,“荒原寒日嘶胡马,万里云山归路退......伤心竟把胡人嫁,忍耻偷生计已差;月明孤影毡庐下,何处云飞是妾家!......”听完手机就挂了,再打,对方关机了。
天啊,沈子放想,这是真的吗?怎么好象闹聊斋?
他一直坐到天亮,然后发了好长时间的呆。 从此,沈子放常常会往北京跑。来了就给老同学打电话,请他吃饭喝酒,有时会提一句,那个谁呢?他假装与她没有干系。
老同学就把冉紫媚叫来,冉紫媚总是姗姗来迟,一来就满场惊艳,惹得男人们鼓掌。沈子放坐在角落里偷偷得看她,她也看他,完全地不是声色。
真会装。沈子放想,这才是欲擒故纵呢。
沈子放倒是喜欢了,这样不易得手的女人让他感觉有趣味,她的拒绝,那是一帖多妙的药呀,引力那么大,让他脱不了身了。
再一次来,他没有告诉她,而是直接到了她的楼下。
通过防盗窗看到是他,她惊叫一声,啊,人家还没有洗脸呢。他是看到他的眼屎的,突兀地感到亲切,那眼屎,多么家常啊,可又觉得她那个失惊的样子可爱,明显地,她是在乎他的,不然,那么在乎容貌做什么?
二十分钟后,一张粉面桃花出现在他的面前。她笑着,递给她太太口服液,说上次看了她气色不好,喝一点可以养颜,祝她永远这么年轻美丽永远28岁。
我老了。冉紫媚说。
沈子放就更笑了,女人说自己老的时候,往往是不认老,逼着男人夸他年轻呢,于是他说,是吗? 来,我看看。
他离她很近,近到只有不到10厘米,彼此听到对方的呼吸,沈子放想起了《胭脂扣》中十二少与如花对视时说,如果你躲开,你就不是我要的女人。
从她的眼神中,他看到了期待、暧昧、爱、情、欲......夹杂着单纯和纯粹,那是一种对他的渴望。
他抱起她,闻得她身体里的芬芳,他说,用这么多香水?她答:诱惑你啊。
妖精,他骂着,然后,用脚关上了卧室的门。
这里是他温柔的蜜月乡,四月,杨花万里路,他沉醉在北京夜色里,不愿醒来,回什么南京啊,就在这里沉醉下去吧! 他往北京跑了半年。那半年,是他最得意的半年。公司做得出色,得到了上级肯定,人又泡在爱情里,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啊。
老同学问过他是不是还钻石着呢,他说,是啊。他没有说出冉紫媚,不知为什么,他总觉得冉紫媚结过婚,配不上。他喜欢她,沉溺于她,可是,那和婚姻是另外一回事。
这样的情网,他愿意掉进去,可又不愿意掉一辈子。冉紫媚,只是他艳遇中的女主角,招摇着,与爱情有染,与婚姻无关。
他要的,还是一个百合妻子。
半年后,他遇到了雪梅。
雪梅是刚毕业的大学生,有良好的家世,而且,雪梅是那种小家碧玉型的女子,又美丽又温柔,一看就是好太太类型的。
他没有犹豫,求了婚。
是的,他没有求爱,他求了婚。雪梅一家和雪梅都高兴,他是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,万人瞩目,当然这样的婚事求之不得。
他打算结婚了,不玩了,二十九岁了,三十而立嘛。说的也是立子吧。
最后一次去北京,他没有告诉冉紫媚,怕她来接机,每次接机,她都花枝招展,所有人全在看他们,那时他很虚荣,但现在,他要躲着点,不能太张扬,因为,他要结婚了。
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冉紫媚还是慌张。
骂着他,你看,人家还没起床呢。
还是那样的话,他却不心动了,低头看那床上的人,果然是老了,和雪梅比起来,有了细细的皱纹。
他忽然就说了,冉紫媚,我要结婚了。
那盖着被子的脸慢慢就露了出来,露出很班驳的残妆,她看着他,看了好久,然后说,好呀。
本来,他是想第二天给她留个条子告诉她的,可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,那些话好象水一样,流得到处都是,好象屋子里全是水的,有种被淹的感觉,他觉得喘不过气来,已经九月了,怎么天气还是这么热,北京的秋老虎真是了不得。
他几乎是自言自语。
屋子的空气是死一般的寂寞。
那,那我还有一单生意要谈,走了,他觉得自己的谎言那么苍白,甚至说出来时都有气无力。
他走到门口时听到他在屋里说,你还没有吃早饭呢,想着自己吃早饭。
他几乎是跑着下楼的,在关上门的刹那,他好象听到被子里有人呜咽着,那样绵软,那样凄凉。他跑着,一直到楼下,蹲在栅栏外,写着一个人的名字。
那天,他直接飞回了南京,没有在北京稍做停留。
结婚后,雪梅果然是贤良得很。
那样贤良,贤良到无聊。进门的拖鞋,卫生间的热水,永远放着他爱听的《秋日私语》,只因为最初和冉紫媚相遇,那个饭店放的是《秋日私语》。
他突然喜欢了京剧,那天晚上,那个女子放给他的听过的,他查过了是文姬归汉,程砚秋老先生唱的,她是把自己比做哪个出了塞的女子呢,伤了心才把胡人嫁,看来,她是后悔那段婚姻的。
他有了孩子,比以前更忙,身体发了福,应酬更多了。
雪梅永远不会撒娇,不会和他吵架,永远那样温柔的笑容,那笑容让他觉得苍白无力,甚至,他很生气。雪梅怎么会一脸的肌肉胜雪?甚至生了孩子,她还是如少女一样的体形。他甚至厌恶她的年轻,她的眼睛永远没有眼屎,脸上永远没有皱纹。
这多么的可怕!
他终于知道,他在怀念,怀念那个有了细细皱纹的女子,甚至,他爱她脸上的沧桑感。
翻看杜拉斯的《情人》,三十二岁的沈子放泪流满面!
我更爱你沧桑的容颜!杜拉斯是这么说的,说得这么对啊!那是爱一个人到极致才会有的话呀。
晚上,他无聊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儿子和雪梅在客厅里玩着拍手游戏,他看着他们,无限的伤感,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,这么温馨的场面,他的妻,他的子,他却觉得与他无关。
他不能亲手毁了这一切,他无能为力。
然后他倒在沙发上,听着电视剧里的男欢女爱,没完没了的清代戏,没完没了的爱恨情仇。
第二天,他打了电话给冉紫媚,那个几年前的号,还在用吗?
是一个男人接的,问他找谁,他说,打错了。
错了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老同学出现在南京让他吃惊了一阵子,毕竟是大学时的上下铺啊,两个人坐在秦淮河的游船上喝酒,老同学正是少年得意,却看出他的满脸寂寞。
他很快醉倒。
一个想喝醉的人,是容易醉倒的。
雨开始淅淅呖呖的下着,一滴滴落到秦淮河里,像是他的眼泪吧,只能掉到河里,一江春水向东流,他的苦,和谁说呢?
那个冉紫媚现在在哪里呢,好多年没联系了。他假装无意地问起冉紫媚。
他呀,老同学说,你不知道吗,前几年秋天出了车祸,在北京二环上,车速超了160,撞死了,早的事了,怎么想起她来了?
沈子放只觉得心中一震,又觉得突兀地哽咽,一口酒卡在喉咙里,再咽下去,已经是满脸的泪了。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