嫌髒所以表示愛潔,因此清潔成癖的人寧可不洗澡,而不願借用旁人的浴具。
穢潔之分結果變成了他人和自己的分別。自以為乾淨的人,總嫌別人齷齪,甚至覺得自己就是肮髒,還比清潔的旁人好受,往往一身臭汗、滿口腥味,還不肯借用旁人使過的牙刷和手巾。當然,除非肯把情人出讓的人,也決不甘以手巾牙刷公諸朋友。這樣看來,我們並非愛潔,不過是自愛。“潔身自好”那句成語,頗含有深刻的心理觀察。老實說,世界上是非善惡邪正等等分別,有時候也不過是人我的差異,正和身體上的穢潔一樣。所以,假使自己要充好人,總先把世界上人說得都是壞蛋;自己要充道學,先正顏厲色,說旁人如何不道學或假道學。說到此地,我們不由自主地想到《聊齋》裏女鬼答復狐狸精的話:“你說我不是人,你就算得人麽?”
我常奇怪,天下何以有這許多人,自告奮勇來做人類的義務導師,天天發表文章,教訓人類。“人這畜生”(That animal called man),居然未可一概抹殺,也竟有能夠舍己忘我的。我更奇怪,有這許多人教訓人類,何以人類並未改善。這當然好象說,世界上有這許多掛牌的醫生,仁心仁術,人類何以還有疾病。不過醫生雖然治病,同時也希望人害病:配了苦藥水,好討辣價錢;救人的命正是救他自己的命,非有病人吃藥,他不能吃飯。所以,有導師而人性不改善,並不足奇;人性並不能改良而還有人來負訓導的責任,那倒是極耐尋味的。反正人是不可教悔的。
教訓式的文章,于世道人心,雖無實用,總合需要,好比我們生病,就得延醫服藥,儘管病未必因此治好。假使人類真個學好,無須再領教訓,豈不閑煞了這許多人?於是從人生責任說到批評家態度,寫成一篇篇的露天傳道式的文字,反正文章雖不值錢,紙墨也並不費錢。
人生中年跟道學式的教訓似乎有密切的關係。我們單就作家們觀察,也看得到這個有趣的事實。有許多文人,到四十左右,忽然挑上救世的擔子,對於眼前的一切人事,無不加以咒駡糾正。像安諾得、羅斯金、莫裏斯(William Morris),以及生存著的愛利惡德(T.S.Eliot)、墨瑞(J.M.Murry)等等就是人人知道的近代英國例子。甚至唯美的王爾德,也臨死發善心,講社會主義。假使我們還要找例子,在自己的朋友裏,就看得見。這種可尊敬的轉變,目的當然極純正,為的是拯救世界、教育人類,但是純正的目的不妨有複雜的動機。義正詞嚴的叫喊,有時是文學創造力衰退的掩飾,有時是對人生絕望的惱怒,有時是改變職業的試探,有時是中年人看見旁人還是少年的忌妒。譬如中年女人,姿色減退,化裝不好,自然減少交際,甘心做正經家庭主婦,並且覺得少年女子的打扮妖形怪狀,看不上眼。若南(JulesJanin)說巴爾扎克是發現四十歲女人的哥侖布。四十左右的男人似乎尚待發現。
聖如孔子,對於中年人的特徵也不甚瞭解;所以《論語•季氏章》記人生三戒,只說少年好色,壯年好打架,老年好利,忘了說中年好教訓。當然也有人從小就喜歡說教傳道的,這不過表示他們一生下來就是中年,活到六十歲應當慶九十或一百歲。
有一種人的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,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,只是教訓旁人,並非自己有什麽道德。古書上說“能受盡言”的是“善人”,見解不免庸淺。真正的善人,有施無受,只許他教訓人,從不肯受人教訓,這就是所謂“自我犧牲精神”。
從藝術的人生觀變到道學的人生觀可以說是人生新時期的產生。但是每一時期的開始同時也是另一時期的沒落。譬如在有職業的人的眼裏,早餐是今天的開始,吃飽了可以工作;而從一夜打牌、通宵跳舞的有閑階級看來,早餐只是昨宵的結束,吃飽了好睡覺。道德教訓的產生也許正是文學創作的死亡。這裏我全沒有褒貶輕重之意,因為教訓和創作的價值高低,全看人來定。有人的文學創作根本就是戴了面具的說教,倒不如乾脆去談道學;反過來說,有人的道學,能以無為有,將假充真,大可以和詩歌、小說、謠言、謊話同樣算得創作。
頭腦簡單的人也許要說,自己沒有道德而教訓他人,那是假道學。我們的回答是:假道學有什麽不好呢?假道學比真道學更為難能可貴。自己有了道德而來教訓他人,那有什麽希奇;沒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,這才見得本領。有學問能教書,不過見得有學問;沒有學問而偏能教書,好比無本錢的生意,那就是藝術了。真道學家來提倡道德,只像店家來替自己存貨登廣告,不免自我標榜;絕無道德的人來講道學,方見得大公無我,樂道人善,愈證明道德的偉大。更進一層說,真有道德的人來鼓吹道德,反會慢慢地喪失他原有的道德。拉羅斯福哥(La Rochefoucauld)《刪去的格言》(Maximes Supprimees)第五八九條裏說:“道學家像賽納卡(Snque)之流,並未能把教訓來減少人類的罪惡;只是由教訓他人而增加自己的驕傲。”你覺得旁人不好,需要你的教訓,你不由自主地擺起架子來,最初你說旁人欠缺理想,慢慢地你覺得自己就是理想的人物,強迫旁人來學你。以才學驕人,你並不以驕傲而喪失才學,以貧踐驕人,你並不以驕傲而變成富貴,但是,道德跟驕傲是不能並立的。世界上的大罪惡,大殘忍--沒有比殘忍更大的罪惡了--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幹的。沒有道德的人犯罪,自己明白是罪;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,他還覺得是道德應有的代價。上帝要懲罰人類,有時來一個荒年,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爭,有時產生一個道德家,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實現不了的理想,伴隨著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和煽動力,融合成不自覺的驕傲。基督教哲學以驕傲為七死罪之一。王陽明《傳習錄》卷三也說:“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,有我即傲,眾惡之魁。”照此說來,真道學可以算是罪惡的初期。反過來講,假道學來提倡道德,倒往往弄假成真,習慣轉化為自然,真正地改進了一點兒品行。調情可成戀愛,模仿引進創造,附庸風雅會養成內行的鑒賞,世界上不少真貨色都是從冒牌起的。所以假道學可以說是真道學的學習時期。不過,假也好,真也好,行善必有善報。真道學死後也許可以升天堂,假道學生前就上講堂。這是多麽令人欣慰的事!
所以不配教訓人的人最宜教訓人;愈是假道學愈該攻擊假道學。假道學的特徵可以說是不要臉而偏愛面子。依照莎士比亞戲裏王子漢姆雷德(Hamlet)罵他未婚妻的話,女子化妝打扮,也是愛面子而不要臉(God has given thou one face,but you make yourself another)。假道學也就是美容的藝術。
寫到這裏,我忽然心血來潮。這篇文章不恰恰也在教訓麽?難道我自己也人到中年,走到生命的半路了!白紙上黑字是收不回來的,扯個淡收場罷。